苏焕默默点头。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巨大石厅中沉默的史前巨兽骸骨，那森然的白骨在幽蓝火光下仿佛诉说着天地间最古老、最残酷的法则。
而“逆鳞”二字带来的无形压力，更如同悬顶之剑。他知道，从此刻起，自己再无退路，只能跟随林青，在这条步步惊心的路上走下去。
他跟在林青身后，迈出青铜大门，重新踏上那嵌着萤石的阴冷石阶。身后，沉重的青铜门缓缓合拢，将那些远古的秘密和令人窒息的禁忌，再次封存于地底深处。
回到地面，夜风带着雨后清新的草木气息拂面而来，却吹不散苏焕心头的阴霾。府邸中一片寂静，只有巡夜人灯笼的微光在远处廊下摇曳。
一名沉默的黑衣人引着苏焕来到一间雅致的客房。房间干净整洁，熏着淡淡的安神香。很快，另一名黑衣人送来一个精致的青瓷小瓶和一碗温热的汤药。
“府主吩咐，此乃杏林院秘制‘玉髓生肌散’，外敷伤口。汤药可安神定惊，调理气血。请苏先生早些安歇。”黑衣人放下东西，恭敬地退了出去。
苏焕关上房门，背靠着门板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。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，肩头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。他走到桌边，拿起那个青瓷小瓶，拔开塞子，一股清凉沁脾的药香弥漫开来。他解开衣衫，露出肩头狰狞的伤口，小心地将药粉均匀撒上。药粉触及皮肉，带来一阵清凉刺痛，随即又化为舒适的麻痒感，显然药效非凡。
他端起那碗汤药，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草木的苦涩与甘香。他仰头一饮而尽，一股暖流从喉间滑下，缓缓熨帖着紧绷的五脏六腑，疲惫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些许。
吹熄烛火，苏焕和衣躺下。黑暗中，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，更显夜的寂静。然而，他的脑海却无法平静。
画舫上的厮杀、琴师诡异的笛声和临终的警示、湖底的沉船、密室中震撼的巨兽骸骨、林青关于天地剧变的惊世之言、以及那仅仅提及便引来雷霆震怒的“逆鳞”……无数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中翻腾、碰撞。
还有那两日后的落霞峪之行，未知的凶险，神秘的杏林院，改头换面的乔装……
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大网，将他牢牢罩住。
他知道，从今夜起，他的人生轨迹已被彻底改变。他不再是那个在江湖中独来独往的火居道人了，他卷入了一场远超他想象的、关乎天地秘密的巨大风暴之中。
前路茫茫，吉凶难料。
苏焕闭上眼，强迫自己入睡。药力开始发挥作用，身体的疲惫逐渐压倒了纷乱的思绪。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，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，是林青在幽蓝火光下那张半明半暗、带着深深忌惮与决绝的脸庞。
明天，杏林院的人就要来了。新的征程，即将开始。
...
天光一亮，杏林院的人便如约而至。其易容技艺之精妙，让苏焕叹为观止。并非简单贴上胡须、涂抹油彩那般粗劣，而是如同重新捏骨塑皮。一种散发着淡淡草药气息的特制软膏被涂满他的脸部和颈项，冰凉之后是奇异的紧绷感。
经过杏林院高手一番揉捏、塑形、修正肤色轮廓，再辅以逼真的短络腮胡和改变了眉型眼角，铜镜中出现的已是一个肤色微黑、面容带着几分风霜与粗砺的壮年男子，眉眼间还留着几分苏焕原有的神韵，却如同隔了层模糊的雾，若非极熟识之人反复打量，绝难认出。
他的肩膀被重新处理过，上了更好的药，又被一种能固定伤处且不影响行动的轻便器具巧妙地裹束在衣服下。
林青更是大变样，由那气度沉稳的女府主化作了一个面色蜡黄、略显瘦削、眼神有几分疲惫的男子，穿着普通商队的深色布裙，惟独举手投足间偶尔闪过的一丝沉静，才能窥见些许不同。
晌午时分，落霞峪外围一条略显偏僻的官道旁，一处名为“归林驿”的简陋客栈里，六个人围着一张油腻的方桌坐着。桌上摆着几碟粗糙的酱菜、一大盘硬邦邦的烙饼和一盆飘着几片肥膘的寡淡菜汤。几碗粗茶冒着热气。
这六人，便是乔装后的林青、苏焕，以及另外四位“帮手”。
其中一人最为扎眼，四十岁上下，脸上坑洼不平，一看便是年轻时熬过苦的。他头顶一头短发，脸上露出青色的胡茬和粗糙的下巴，脖子粗壮，穿着不合身的趟子手短褂，敞着怀，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和一些陈年伤疤。
他动作幅度颇大，咀嚼烙饼时腮帮子鼓动，声音响亮。此人叫马青虎，早年混街面的，后来在码头扛过包，也干过几年不入流的私盐贩子，身上有点功夫，后来被林青收为麾下，平时帮忙打理一些暗面生意，也算是个老江湖。
此人性子耿直，但久在江湖上混，一双眼睛却也不浑浊，偶尔滴溜溜一转，带着点老江湖的市侩精明。他对众人，尤其是对林青扮演的“大掌柜”，倒是保持了足够的恭敬。
相比之下，另一个身影就显得安静得过分。那是个年纪看起来极轻的男子，顶多十五六岁模样，面容清秀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青布衣，默默地坐在林青稍后一点的位置。
无论旁边马青虎如何吭哧大嚼，还是客栈里其他食客的喧哗，他都置若罔闻，低垂着眼睑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，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。
他的膝上放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包，腰间却斜挎着一柄样式寻常、甚至显得有点古旧的木柄短剑，剑鞘是普通的木头。更令人侧目的是，他身后竟用布带斜背着一把通体乌黑、样式简朴无华、剑柄略长的连鞘长剑，那黑色的剑鞘如同吞噬光线的墨玉，透着一种沉重的、与他瘦弱身形不太相称的冷硬感。他似乎感觉不到这重量，只是安静得像一幅背景。
另外两位则并肩坐在一起，衣着也刻意做旧了些，但周身的气场却难以完全掩盖。一人面相比实际年龄略显沧桑，眼角有深刻的纹路，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直线，正是栖霞谷的江云；另一人气质稍显阴郁，眼神更加锐利，仿佛淬了冰，是江梧。
两人虽已尽力收敛，但当目光不经意扫过客栈里的其他人时，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审视，如同野兽在打量猎物。他们的佩刀并未解下，就放在身侧的条凳上。那刀鞘很普通，但苏焕注意到，他们放刀的动作异常轻巧谨慎，手指拂过鞘口时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。
关于他们“血绣刀兵”的名号和林青此前简述的惨烈过往，让苏焕看着这两张平静的面孔，眉头不自觉地有些发紧。
这桌人，无论乔装得如何，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感。
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。
林青扮演的“大掌柜”默默地小口喝着粗茶。马青虎大咧咧地啃着烙饼，偶尔抬眼瞅瞅旁人。江云、江梧如同两座石雕，只偶尔动筷子，动作干净利落，带着武者特有的节奏。那背负双剑的年轻人更是如同入定，桌上食物动也未动。
苏焕只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。马青虎看他时，那目光带着审视和新人的疏离；江氏兄弟则直接得多，眼神里甚至藏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……轻蔑？大概是看他穿着打扮像个苦哈哈的趟子手，身形虽结实，但却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号，看起来更像个普通练过些拳脚的莽汉。
空气有些凝滞。
林青放下粗茶碗，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，用略微沙哑的嗓音道：“这里人多眼杂，大家要多加留心。”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，最后在苏焕身上顿了一下，像是随口介绍：“哦，这位是‘苏重山’，幼时起便在大丘山跟着钟老道学功夫，后来也做过些营生，路上算多把手。”
“大丘山钟元易？”江梧的眉毛微微挑起，声音不高却带着丝锋锐，“钟真人当年也是名动一方的奇人。不过……你这点微末道行，能帮什么忙？可别误事。”语气中的不屑几乎不加掩饰。
江云虽未说话，但眼神里的意思也差不多，显然不信林青会带个普通火居道来参与如此要紧的行动。
马青虎也停下咀嚼，看着苏焕咧了咧嘴，带着点看好戏的促狭。
苏焕心中无语，面上却只能做出些憨实和窘迫的模样。
就在这时，林青淡淡地又加了一句：“钟道长的徒弟，本事自然是有几分的。你们别忘了，当年在大丘山的‘三元试炼’上，他是唯一一个在阵战环节，将李道通逼至险境的弟子……”
“嗯？”江梧眼中的轻视瞬间凝固。江云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也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讶然，甚至不自觉地重新打量了苏焕一眼。
李道通？那个惊才绝艳，后来不知所踪却威名犹存的李道通？这小子……当年竟然差点胜过他？！即使是在阵战试炼中，这份战绩也足以惊人了！
马青虎显然也听说过李道通的大名，瞪圆了眼睛看着苏焕，刚才的促狭全变成了惊讶：“哎哟？真没瞧出来啊！哥们儿深藏不露！”
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双剑年轻人，也似乎因这个名字而有了细微的反应，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，随即又归于沉寂。他依旧没有看任何人，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，极其轻微地抚摸了一下腰间那柄木柄短剑的剑柄。
